一天工作结束以后,孔正友径直回家,此时,他还不知道常委会的结果。
在卧室里,他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,却发现本子里面多出一张纸条。纸条上的字迹笨拙,似乎是左手所写:“你们查的是假账,中山东路115号,保险柜里面放着真正的账册和凭单,已经涉嫌犯罪。不要让张浩天知道,切记。”
“是谁把条子放在了我的手包里?这事的牵涉面到底有多大?”
孔正友虽然到县监察局只有两年,却已经办倒两件案子,将两位局级领导拉下马,拿到这张纸条以后,他本能地相信这张条子的真实性,换了衣服就下楼。
到了办公室以后,他就直接给监察局局长刘凯打手机:“刘局长,我是孔正友,有重要情况给你汇报。”
刘凯正在院子外面陪着几个老领导下象棋,闻言把手中的炮一架,道:“付县长,双炮逼宫,你的老帅无处可逃了。”
付县长是退休副县长,因为本人姓付,所以被人戏称为永远的副县长,他痛快地认输,道:“这盘不算,被你偷袭了个马,再来一盘。”
刘凯笑着道:“我有事要回办公室,明天陪你老人家下棋。”
付县长退休的时候没有进行公改,退休金就比参加公改的干部低了很长一截,看见以前手下的小年轻都坐上了小车,心里愈发的不平衡,阴暗潮湿的话层出不穷:“你就瞎忙吧,贪官在公路上跑来跑去,还用得着查?想当初,我们县级干部下乡都是走路的,你看看现在这些人,每天用小车送到家门口。纪委监察就该出文件,制止这种公车私用的行为。”
刘凯所居住的院子老干部成堆,他对这些话早就有了免疫力,道:“付县长,我可是天天骑单车上班。”
付县长又道:“别的局长都有小车坐,有的局连副职都配有专车,你一个堂堂的监察局局长,居然骑自行车,太委屈了。我去给老祝说说,给你换个实惠的部门。”
在益杨县,纪委监察配有两辆车。一辆是县委常委、纪委书记钱治国的专车,平时谁也动不了;另外还有一辆吉普车,但是这车比监察局局长更老爷,在修理厂的时间比工作时间长得多,昂贵的修理费吃掉了大家不少福利,纪委监察局的同志都非常痛恨这辆吉普车。
刘凯不屑于坐这辆老吉普,宁愿骑着这辆伴随多年的单车。
到了办公室,看了孔正友递过来的纸条,刘凯一时也没有下评语。易中岭是益杨名人,与益杨的头头们接触紧密,虽然益杨土产公司这几年事情不少,反映情况的信件收到不少,最终无疾而终。
他意识到问题不简单,沉吟了一会儿,道:“这事重大,必须给钱书记打电话。”
钱治国听了电话汇报,道:“你和孔正友马上到办公室,通知胡家彬一起过来。”
钱治国、刘凯以及另一位副书记胡家彬轮流看了小纸条,钱治国道:“这是一条重要线索,刘局长,你与检察院联系,务必在今晚按程序搜查中山东路115号。”
刘凯道:“易中岭是人大代表,又是著名企业家,如果查他,是不是要跟祝书记汇报一下?”
钱治国参加了常委会,知道祝焱的态度很明确,对刘凯道:“你去准备人手,如果在中山东路115号查到了账册,立刻控制易中岭、张浩天等人。”
安排妥当,钱治国找到了祝焱。
祝焱看过了小纸条,两眼放光,夸道:“钱书记,这事办得好。迅雷不及掩耳,务必将证据掌握在手中,务必将相关人员控制住。”
钱治国一脸愤慨,道:“这次挖到了一窝侵蚀国有资产的硕鼠。”
祝焱严肃地道:“益杨土产公司是典型的公司加农户,如果保持着当初的发展势头,就算与四川的涪陵榨菜相比,也丝毫不会逊色,可惜出了一窝硕鼠。查实以后,一定严惩,绝不姑息。”
钱治国此时还有顾忌,因为马有财与易中岭的关系非同一般。但是在祝焱和马有财之间,他选择了祝焱,组织搜查中山东路115号,是他作为纪委书记的应有职责,同时这也是他对祝焱的政治表态。
侯卫东虽然在乡镇政府混了一段时间,当了一段时间的副镇长,也有实践经验,可是论起玩弄手腕,他还太嫩。钱治国对于小纸条事件的处理,融合了对当前形势的判断,来来回回动了多少心思,侯卫东暂时还不能体会。
在侯卫东眼中,钱治国就是一位大胆开展工作、勇于承担责任的纪委书记。
在钱治国的布置下,纪委、检察院干部以及公安民警依法将中山东路115号封锁。经搜查,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保险柜,千方百计将保险柜打开以后,里面有领导批条,重要的借据、收条,还有两年的账册,好些条子里有县长马有财的签字。
检察院的人拿到这些东西,脸色凝重起来。柏宁副检察长倒吸了一口凉气,暗道:“就凭这些东西,易中岭完了,益杨政府只怕也要地震。”
钱治国接到电话以后,感觉自己赌对了,再次拨通了祝焱电话。
听说查获了大量物证,祝焱双眉一挑,道:“同意纪委意见,由检察院接手。此案政策性强,要在第一时间成立专案组,钱书记要亲自到检察院去交代政策,有什么进展要随时报给我,县委办侯卫东做我的联络员。”
祝焱定下了调子,钱治国带着侯卫东连夜来到了检察院。
检察长李度已经五十来岁,头发花白,瘦得很是精神,道:“钱书记,检察院坚决按照祝书记的指示办理,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专案组,由柏宁同志为组长,立即开展工作,进展情况随时报告给纪委和县委。”他见侯卫东坐在一旁,特别加了一句,“柏检要随时给侯秘报告。”
检察长和法院院长都属于县级领导,侯卫东很有分寸,连忙道:“李检别这样说,折杀小侯了,我就是一名联络员。”
钱治国道:“此事移交检察院办理,办案的具体情况就不必报纪委了。等案子结束以后,将结论报到纪委,纪委将根据案件结论,对相关人员进行纪律处理。”
李度暗道:“钱治国这个老滑头,见案子涉及马有财,就想躲到一边。”口中道:“没有纪委的监督和指导,就没有正确的方向,纪委还是要报的。”
他对于此事的复杂性有心理准备,吩咐柏宁:“柏检,以后就由你与侯秘随时保持联络,一定要及时、准确地将案件的进展报告给县委。有了县委的支持,我们才能办好这个案子。”他所说的县委,其实是特指祝焱,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。
钱治国滑如泥鳅,手捂着胸口,道:“我人有些不舒服,先走了,有事再联络。”事情到了这一步,他的态度已经清晰地传达给了祝焱,投名状已经交了出去,他不必再留在此地。
李度也就不好挽留,将钱治国送到大门口,目送他上了小车。
侯卫东跟随着柏宁,重游了检察院。他上一次是被带回检察院配合工作,经受了连续四十八小时审问,此时阶下囚翻身,他在检察院柏宁副检察长的亲自陪同下,到检察院来当特别联络员。
虽然是借着祝焱的权势,侯卫东还是感觉到了权力带给人的快意。他来到了柏宁的办公室,柏宁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,然后打了一个电话。不一会儿,唐小伟出现在柏宁办公室。
唐小伟从商游口中,早就得知了侯卫东成为祝焱秘书,此时骤然见面,神情颇为尴尬。
柏宁知道这段往事,也不点破,道:“唐科长是检察院办案能手,多年的先进工作者,这个案子由唐科长具体办理。今天先由唐科长给侯秘汇报办理此案的思路。”
侯卫东再次谦虚地道:“柏检,千万别说汇报,我只是联络员。”
唐小伟还是按照给县委汇报的架势,将办案思路说了一遍。
侯卫东没有对办案思路进行评价,只是道:“祝书记特别交代,此事牵涉面很广,为了益杨的安定团结,要特别注意保密,办案人员要精选业务素质强、政治觉悟高的同志。”
柏宁道:“此事李检已经交代了,这个案子除了给祝书记汇报以外,对外严格保密。”
随后,益杨检察院李度、柏宁、唐小伟等人和侯卫东都齐聚会议室,几个人都是大烟鬼,将屋子弄得烟雾缭绕。他们一边等着专案组的消息,一边讨论着案情。
“这些账本反映的问题可谓触目惊心。我举一个例子,顺发公司多次与益杨土产公司发生交易,以极低的价格买了土产公司在岭西的门面和房产。光是岭西的这几笔交易,按市价来算,土产公司就亏了上百万元,沿着顺发公司这条线去查,绝对有大鱼。”
唐小伟业务能力很强,虽然时间很短,他还是基本上抓住了重点。
李度眯着眼睛,并不急于表态,道:“老柏,你谈一谈看法。”
柏宁抽了好几口烟,又在烟灰缸里按灭,空调冷风将烟灰吹得乱飞,他又拿起茶水,倒了一些在烟灰缸里,把烟灰浸湿,这才开始说话:“账本暴露出来的问题很多,足以让益杨县政府出现危机,我们必须慎之又慎,找出确实可靠的证据。哪怕是很小的证据,只要能固定下来,我们控制易中岭等人的理由才充分,才能为下一步侦查创造条件。”
此案涉及县长马有财,由于有县委书记秘书侯卫东在场,柏宁并没有把话点得很透,但是在座诸人都听得很明白。
晚上11点,各组人员相继回来,只在益杨宾馆找到了醉醺醺的杨卫革。易中岭、李虎、财务室主任等关键人物却如凭空蒸发一样,家里人都不知他们的去向,手机也完全关机。
检察长李度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况,听说从绢纺厂只带回来杨卫革一个人,气得拍了桌子,怒道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这么多人总要在益杨露面,你们打起十二分精神,在这几人落脚的地方给我守住。”
他对侯卫东道:“今天只能这样了,有什么新情况随时同你联系。”
等部下离开以后,李度暗忖道:“今天的行动很迅速,没有道理会扑空,难道有人通风报信?此人是谁,是专案组的人吗?”
侯卫东离开检察院的时候,唐小伟跟了过来,主动道:“侯秘来车没有?”侯卫东来的时候是跟随着钱治国,此时钱治国走了,他还真没有车,道:“没有车。”
唐小伟热情地道:“我开车送你。”在车上,他尴尬地道:“侯秘,以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了,我请你吃夜宵。”
侯卫东大度地笑道:“这叫不打不相识。心意我领了,太晚了,下次吧。”
唐小伟态度很诚恳:“我已经约了商局长,就我们三人,大家叙一叙。”听说公安局商游局长出面,侯卫东点头道:“好吧,那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侯卫东与商游、唐小伟吃过夜宵,一个人回到家里。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,让他很有些感叹:“祝焱看上去文质彬彬,办起事来还真是雷厉风行。”
跟随祝焱的时间不长,侯卫东并不了解祝焱与马有财到底有多深的矛盾,此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表面平静却急流涌动的暗河,让他暗自心惊。
在小纸条事件的第二天下午,县长马有财来到了沙州,悄悄与土产公司经理易中岭见了面。易中岭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:“马县长,祝焱在把土产公司往死里整,您无论如何也要说句话。”
马有财心里很生气,检察院在晚上查抄了益杨土产公司,他居然在今天早上才知道。他问道:“被查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?你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。”
“这几年所有领导批条,包括您的批条,还有一些借据,以及这两年的真实账目。”
马有财一股火气就升了上来,怒道:“给你说了多少遍,办事要光明正大,你搞两本账干什么?我的几张批条?什么批条?”
易中岭暗道:“不留几手,谁知道哪一天就被卖了。”他表情还是很沮丧,道:“去年厂里搞技改,方案是您签字同意的,原件就放在里面。还有,去年我们厂里要扩建厂房,划拨土地的报告签字也在里面。”
马有财道:“这些报告很正常,是通过府办交接的,你怕什么?保险柜里还有什么东西?”
“这些年,益杨土产公司效益不好,有些中层干部需要用钱救急,给公司打了借条,也在保险柜里。”
“有多少?”
“不太多,我记得十几个干部约一百来万。为了怕群众有意见,我们把账冲平了,但是内部还是掌握了借条的事情,正在逐个催款。”
马有财脸青面黑,指着易中岭的鼻子道:“易中岭,你是多年的老厂长,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?凭这件事也够进检察院了!”
易中岭其实还有许多话没有说,除了这些东西,许多隐秘的交易凭证也被检察院搜去了。
他当了七八年国有企业的厂长,捞了不少钱,早就一门心思想跳出来单干。他利用在农村远房亲戚的名义,在沙州注册了一家私营企业,名为顺发公司。顺发公司与益杨土产公司做了不少生意,当然都是顺发公司占了大便宜,益杨土产公司赔钱赚吆喝。
他的算盘打得很精,等到益杨土产公司正式破产,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去做顺发公司的老总,成为民营企业家,成功地完成私有化的过程。
易中岭挑拨道:“这几年市场竞争太激烈了,铜杆茹罐头严重滞销,效益是越来越不好。这是体制的问题,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?这一次明着针对我,其实是祝焱想对马县长下手,我听说祝焱还将他的秘书派到了检察院去督办此事。”
“身正不怕影子歪,祝焱想通过这事来弄倒我,只怕没有这么容易。”马有财抽了一支烟,心情渐渐平稳了下来。虽然他近几年从土产公司先后拿了一百多万,可是两次拿钱都是点对点的交易,一次还是在美国,他相信没有任何把柄留下来。而报告上的签字,算是正常的批件,检察院拿到手里,也没有多大的用处。
可是他很快又烦躁不安,如果易中岭真的出事,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视,甚至是致命的。
“老易,我知道你胆子大,你给我说老实话,除了这几件事,还有什么猫腻?”
易中岭轻描淡写地道:“这两年的账本也在里面,包括在美国的五万美元,账上都能反映出来。伯母在上海治病的单据,我也保存在里面。”
马有财气得咬牙,道:“易中岭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易中岭一脸苦相:“我大意了,以为把这些材料单独放在一边,没有什么问题,谁知家贼难防。肯定是有人告了密,如果查出这人是谁,我非撕了他不可。”他拍着胸膛道,“马县长,你放心,我也不是吃素的,有办法将事情抹平。易某一生好结交朋友,总会发挥作用的。”
“你,先去躲一躲,别在沙州露面。”
易中岭高深莫测地笑了笑,道:“马县长多虑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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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的不错,入木三分。